2011/10/15

結束

上海地鐵
有一天,我和陳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行走著,一幕突然而至的情形令我們驚愕。在人流如潮噪聲四起的街道上,一位衣著整潔的老人淚流滿面地迎面走來。他如此坦率地表達自己的不幸,並將自己的不幸置於擁有盲目激情的人流之中,顯得怵目驚心。 - 余華《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》<結束>
今天,2011/7/2,星期六,不用上班的一天。照例,我還是背著我那龐大的Jansport電腦背包,塞著一堆有用或沒用的產品型錄、說明書和相關的Paper,外加公司配備的巨無霸15吋筆電,出發去咖啡廳讀書。今天決定去北科大對面的伯朗咖啡館。

近十點,室外溫度已經高到可以讓我在短短幾分鐘汗濕整件Polo衫。捷運來了,因為昆陽屬於板南線的邊陲,所以大多時候是有位置可坐的。我坐在涼快的捷運車廂中,腦袋空空的坐著,行屍走肉般的坐著,就這樣純粹地坐著。如同一塊巨大黑石塊般的背包放在雙腿上,偶而下巴無意識地磨蹭著背包的塑膠提把,偶而看看左邊右邊前面的人們,看他們的鞋子、背包、表情、動作,說是「看」,其實都是無意識地把視覺焦點集中在周圍的事物上,讓外界的光通過瞳孔,穿過水晶體,折射後聚焦在視網膜上,桿狀、錐狀細胞接受刺激,光因此轉換成許多電流,光速地順著曲折的神經後送到大腦。接下來,大腦皮質理論上應該會進一步把這些電流轉換成有意義的資訊。但,最近幾個周末,我的大腦皮質總是罷工的。在捷運上,我就是這樣無意識地轉動著頭,收縮放鬆著睫狀肌來調控水晶體,使外界物體可以準確倒立投影在視網膜上,就這樣,沒有後來,大腦並不會解讀我所收到的訊號。

在這樣單純讓外界不同光線投影到視網膜的過程中,斜對面兩個人的影像,引起了我的興趣。那是一位婦女,和一位...不知是男是女的…人。我觀察這位性別不明的乘客許久,從嘴唇、喉結、胸部、手指頭和穿著都無法判斷是男是女,但本能地認為她是一位十分俊俏的中性女孩,就像那部我沒看過的電影-「酷馬」裡的女主角那樣,俊俏的中性年輕女孩(該不會真的是她吧?)。為什麼我沒有從她的眼睛來判斷性別呢?因為她戴著一副遮住半張臉的果蠅墨鏡(Pax,妳現在在幹嘛呢?還是瘋瘋癲癲,時而憂鬱時而傻大姊,過著日子嗎?),讓我失去了最主要的判斷依據,任何人只要戴上那副墨鏡,就像是MIB裡那台可以把人的指紋燒掉的機器一樣,抹除了一個人的基本資料,使人無法、或說是很困難單純地利用冷漠的眼光得到對方的基本訊息。

這位俊俏的女孩(觀察到現在也快要十分鐘了,慢慢地從她那少數沒被墨鏡遮擋的臉頰皮膚、那似乎充滿Collagen、沒有任何痘疤瑕疵的肌膚,還有一些無法形容的陰柔感覺,我越來越確定她是一位女孩兒,大概高中或剛上大學。)和那婦女(運動Polo衫,及膝運動風裙、運動襪加運動鞋),十指緊握,雙目緊閉。

兩個人都是,十指互相交纏緊握,雙目緊閉。

這對母女(盯到現在已經有十五分鐘了吧?不知從何時開始,我已經主觀地認定她們是母女了。)為什麼會那樣閉著眼,牽著手,坐著呢?

慢慢地,我感覺到微微的悲傷,不知從何而來。沒有依據的傷心氣息從那對母女間散發出來,我不是因為看到任何有意義的動作才有了這樣的感覺(她倆在我觀察的這段期間,沒有絲毫動作,甚至連呼吸時胸部的起伏都是極輕微的。要是說這時跳出一隊攝影師,大叫著:「哈哈,這是惡作劇節目,你已經上電視了。他們只是蠟像雕塑。跟電視機前的觀眾打個招呼吧!」我都不會驚訝。),單純就是覺得那吸收掉任何光線的墨鏡下的眼睛,似乎是紅腫的。

突然,媽媽放開女兒的手,睜開了眼睛,往自己的手提袋裡翻找,拿出了一小包面紙,往自己臉頰擦去。

眼淚!我清清楚楚看到媽媽她臉頰上往下滾動的眼淚,從眼角流出,受地心引力的招喚,往下巴移動。

擦完眼淚後,兩個人的手又再次牽了起來,同樣十指交纏地握著彼此。
她總是一次次地提醒我注意這些,不要輕易忘記。確實,這樣的情形所揭示的悲哀總是震動著我們。我們相對而坐,欲說無語。在沉默的深處,反覆回想那個神情悽楚的老人,在他生命最後的旅程裏,他終於直露地表達了我們共同的尷尬。在他身旁那些若無其事獲得暫時滿足的人,他們難道沒有在風中哭泣過?悲哀也會像日出一樣常常來襲擊他們。於是在我們回想中所看到的人流,已經喪失了鮮豔的色彩,他們猶如一堆堆暗淡的雜草,在空虛的天空下不知所措。他們當初的笑容,是因為他們受到了遺忘的保護,忘記自己的不幸,就意味著沒有遭受不幸。終於有一天,一勞永逸的遺忘就會來到,這是自然賜於我們唯一的禮物。一切的結束,就是一切的遺忘。 - 余華《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》<結束>
2011/7/2 23:20
2011/10/15 15:0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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